93年,我南下创业,被合伙人骗走所有钱,一个女孩收留了我
发布时间:2025-11-13 09:06 浏览量:3
93年,我南下创业,被合伙人骗走所有钱,一个女孩收留了我
1993年的绿皮火车,像一条闷热的铁皮罐头,塞满了汗味、泡面味,还有我们这些年轻人滚烫的、不知天高地厚的梦。
我叫陈丰,22岁,从四川一个十八线小县城出来。
我攥着全家凑出来的三万块钱,那是我爸妈半辈子的积蓄,每一张都带着樟脑丸和泥土的味道。
火车哐当了三天两夜,我终于吐在了深圳西站的站台上。
humid(湿热)的空气像一张巨大的网,劈头盖脸地罩下来,我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,大口喘着气,却吸不进一点实在的东西。
接我的是王大强,我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发小。
他比我早来半年,晒得像块黑炭,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港版T恤,头发抹了半斤摩丝,在太阳底下闪着油光。
“阿丰!龟儿子可算来了!”
他一巴掌拍在我背上,差点把我刚咽下去的酸水给拍出来。
我看着他,咧着嘴想笑,眼眶却有点发热。
在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,他是我唯一的亲人。
大强把我带回他的住处,白石洲的农民房,一线天,握手楼。
楼道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,弥漫着一股下水道和隔夜饭菜混合的酸腐气。
“条件简陋了点,将就一下。”大强一边开门一边说,“等咱们发了财,就去住海景房!”
他的房间不到十平米,一张木板床,一个摇摇欲坠的衣柜,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周慧敏海报。
这就是我的起点。
这就是我赌上全家未来的战场。
晚上,我们挤在一张床上,他给我描绘着蓝图。
“现在深圳遍地是黄金,阿丰,只要你敢干!”
“华强北,你晓得伐?电子一条街!香港那边过来的水货,转手就是翻倍的利!”
他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,像两簇鬼火。
“我们俩,一个跑外,一个守内,兄弟同心,其利断金!”
我被他说得热血沸腾,仿佛已经看到了成捆的大团结在向我招手。
第二天,我们就用我的三万块,加上他的“积蓄”——他说他有两万,在华强北赛格电子市场租下了一个一米宽的柜台。
我后来才知道,他那两万,是他吹出来的牛。
他一分钱没有。
但那时候我信他。
我信他说的每一句话,每一个标点符号。
我们的“丰强电子”就这么开张了。
没有鞭炮,没有花篮,只有我们俩像两头困兽,守着小小的柜台,眼睛里燃烧着对金钱最原始的渴望。
大强确实是个人才。
他那张嘴,能把死的说成活的,能把一块砖头吹成金条。
我负责从上游的批发商那里拿货,验货,守着柜台。我嘴笨,但实在,客户都信我手里的东西是好的。
第一个月,我们累得像狗,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。
泡面是我们唯一的山珍海味。
但月底一盘账,刨去所有开销,我们竟然净赚了八千块!
我捏着那沓厚厚的钞票,手都在抖。
八千块,是我爸在老家不吃不喝干两年才能攒下的钱。
那天晚上,大强奢侈了一把,买了半只烧鹅,两瓶啤酒。
我们坐在天台上,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香港灯火,他搂着我的肩膀,醉醺醺地说:“阿丰,看见没?那就是我们的未来!”
“用不了三年,我们就在对面买房!”
我狠狠灌了一口啤酒,辛辣的液体灼烧着我的喉咙。
我相信了。
我真的相信了。
日子就这样火热地过着。
我们的生意越来越好,从最初的电子表、计算器,到后来的随身听、游戏机卡带。
柜台从一个变成两个,我们还雇了个小弟帮忙看店。
我每天忙得脚不沾地,但心里是满的。
我开始定期给家里寄钱,每次寄五百,我妈在电话里哭得稀里哗啦,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:“我儿出息了,在外面要注意身体。”
我在这边攥着电话线,眼泪往下掉,嘴上还逞强:“妈,好着呢!顿顿有肉!”
挂了电话,我一头扎进楼下的小餐馆,点了一碗最便宜的猪脚饭。
那家餐馆没有名字,老板是一对潮汕老夫妻,女儿在店里帮忙。
女孩大概二十岁左右,叫小薇。
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在角落里择菜,或者擦桌子。
她不怎么说话,皮肤很白,是那种在南方烈日下很少见的白。
眼睛很大,看人的时候很专注。
我每次去吃饭,都是一身的汗臭和疲惫。
她会默默地给我端上一杯免费的凉茶。
有时候我吃得急,呛到了,她会递过来一张纸巾。
我们之间没什么交流,但她的存在,像这间油腻小店里的一缕清风,让我能在喘不过气的奔波中,稍微缓一缓。
有一次,我连着两天没合眼,去吃饭的时候,整个人都快散架了。
饭上来,我发现我的碗里多了一个卤蛋。
我抬头看她,她正背对着我,给另一桌客人下单。
她的马尾辫轻轻晃动着。
我的心,莫名其妙地被撞了一下。
生意越来越顺,钱也越赚越多。
我们的存款,很快就突破了十万大关。
在93年,十万块,对于我们这种从山沟里出来的穷小子来说,是一笔天文数字。
我开始有点飘了。
大强比我更飘。
他换了最新款的摩托罗拉大哥大,金利来的皮带锃亮,出入一些我听都没听过的歌舞厅。
他说:“阿丰,这是应酬,是拓展人脉!我们的格局要大!”
我劝他:“强哥,稳一点,我们底子薄。”
他摆摆手,一脸不耐烦:“你懂什么?现在是撑死胆大的,饿死胆小的!”
“我认识了一个香港老板,姓李,手上有大批的货,任天堂最新的游戏机!只要我们能吃下来,转手就是三十万的利!”
三十万。
这个数字像一颗炸弹,在我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。
我动心了。
我被那股时代的狂热彻底冲昏了头脑。
“要多少本钱?”我问,声音都在发颤。
“二十万。”大强说,“我们账上不是有十五万吗?你再想办法凑五万,这笔干完,我们直接鸟枪换炮!”
我犹豫了。
这等于要押上我们所有的身家。
“强哥,风险是不是太大了?我们连人都没见过。”
“你怕个屌!”大强一拍桌子,“中间人我认识好几年了,靠谱得很!瞻前顾后能发财吗?!”
“你忘了我们来深圳是干嘛的了?”
他这句话,戳中了我的死穴。
是啊,我来深圳,不就是为了赌一把吗?
我咬了咬牙。
“干!”
为了凑那五万块,我把老家我爸留着盖房子的地契照片拿出来,编了一套瞎话,找几个同乡借了钱。
我拍着胸脯跟他们保证,三个月,连本带利还给他们。
钱凑齐的那天,大强兴奋得一晚上没睡。
他抓着我的手,眼睛里全是血丝和疯狂。
“阿丰,等我好消息!明天,明天我们就是人上人了!”
第二天早上,我把一个装着二十万现金的黑色密码箱交给他。
箱子很沉。
沉得像我全家的命。
“强哥,一切小心。”
“放心!”
他拍了拍我的肩膀,骑上他那辆崭新的本田摩托,轰鸣着消失在城中村狭窄的巷子里。
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,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慌乱。
就像暴风雨来临前,空气中那种压抑的宁静。
我等了一天。
大哥大关机。
我安慰自己,他在和香港老板交易,不方便开机。
我等了两天。
还是关机。
我开始坐立不安,跑到我们的柜台,小弟说,强哥两天没来了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第三天。
依旧没有任何消息。
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。
我疯了一样冲回我们的出租屋。
门没锁。
我推开门,屋里被翻得乱七八-糟。
属于王大强的东西,他那件花T恤,他的大哥大,他的周慧敏海报……
全都不见了。
只剩下我那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,孤零零地躺在床上。
我的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
我踉踉跄跄地跑到楼下,骑上我们送货用的破单车,发疯似的冲向银行。
我把存折递进去,手抖得像帕金森。
柜员小姐看了我一眼,又看了看存折,面无表情地说:“先生,这个账户余额是零。”
零。
这个字像一把烧红的铁锥,狠狠刺进我的耳朵里。
我抢过存折,上面的数字我一个都不认识了。
取款记录清清楚楚地显示着,三天前,二十万,被一次性提走。
提款人签名:王大强。
轰。
天塌了。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银行的。
深圳正午的太阳,毒得像后妈的手。
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,车水马龙,每个人都行色匆匆,奔向他们的前程。
只有我,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,被钉在原地。
二十万。
我爸妈的棺材本。
我借遍亲朋好友的救命钱。
我们俩起早贪黑,用一碗碗泡面,一滴滴汗水换来的血汗钱。
没了。
全没了。
被我最信任的兄弟,我唯一的亲人,卷走了。
为什么?
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发财,一起住海景房吗?
王大强,你他妈的为什么?!
我像一头发怒的野兽,在心里咆哮,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。
一股腥甜涌上喉头,我眼前一黑,就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等我醒来,是在医院的走廊里。
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。
一个护士告诉我,我中暑加上低血糖,晕倒在了路边,是好心人送我来的。
医药费,二十八块。
我摸遍了全身的口袋。
最后,在裤子内侧的暗袋里,摸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。
这是我全部的家当。
我连医药费都付不起。
我像个贼一样,趁护士不注意,从医院的后门溜了出去。
天已经黑了。
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,像一个个巨大的、嘲讽的眼睛。
我该去哪?
回出租屋?那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。
回柜台?那里已经被搬空了。
回老家?
我怎么有脸回去?
我怎么面对我白发苍苍的父母?怎么面对那些被我骗了钱的乡亲?
我死了算了。
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,就疯狂地生长。
我漫无目的地走着,走上了深南大道的天桥。
桥下是川流不息的车灯,像一条金色的、奔腾的河。
跳下去,一切就都结束了。
没有背叛,没有债务,没有绝望。
我的一只脚,已经跨上了栏杆。
晚风吹来,带着一丝凉意。
我想起了我妈在电话里的哭声。
想起了我爸把钱交给我时,那双布满老茧、微微颤抖的手。
他说:“丰,在外面,别被人欺负了。”
眼泪,毫无征兆地决堤。
我蹲在天桥上,像个孩子一样,哭得撕心裂肺。
我把这辈子的委屈、愤怒、不甘,全都哭了出来。
我没死。
因为我连死的资格都没有。
我得活着,把钱还上。
接下来的日子,我成了一个游魂。
白天,我躲在立交桥下,躲避着所有人的目光。
晚上,我就出来,在垃圾桶里翻找一些能吃的东西。
我曾经也是个体面的小老板,穿着干净的衬衫,跟人谈着几万块的生意。
现在,我跟流浪狗抢食。
讽刺吗?
这就是生活。
它能把你捧上天,也能把你踩进泥里,再碾上几脚。
我瘦得脱了形,浑身散发着馊味,头发长得能遮住眼睛。
我不敢看镜子,我怕看到里面那个不像人、倒像鬼的东西。
债主开始找上门。
他们找不到王大强,自然就找到了我留在老家的地址。
电话打到我爸妈那里。
我妈在电话里哭着求我:“儿啊,你到底在哪啊?你快回来吧,家里出大事了!”
我攥着公共电话亭的话筒,指甲深深陷进肉里。
我什么都说不出来,只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,发出嗬嗬的、不成调的声音。
然后,我挂了电话。
我不敢再跟家里联系。
我怕我再听一句我妈的哭声,就会彻底崩溃。
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么完了。
烂在深圳的某个角落里,无声无息。
直到那天晚上。
下着瓢泼大雨。
我又冷又饿,躲在一家已经打烊的店铺屋檐下。
那是我曾经经常去吃饭的小餐馆。
我蜷缩在角落里,看着雨水冲刷着这个肮脏的城市,也冲刷着我那颗已经麻木的心。
突然,一双白色的帆布鞋停在我面前。
鞋子很干净,在这泥泞的地上,显得格格不入。
我顺着鞋子往上看。
是小薇。
她撑着一把伞,手里还提着一个饭盒。
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。
她的眼睛里没有嫌弃,没有鄙夷,只有一种……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。
也许是惊讶,也许是怜悯。
我下意识地把头埋进膝盖里,想把自己藏起来。
我不想让她看到我这副鬼样子。
我曾经,还在她面前,有过那么一丝小小的、不切实际的幻想。
现在,我连做她脚边一条狗的资格都没有。
她没有走。
她蹲了下来,把伞往我这边倾斜了一些。
雨水,瞬间打湿了她的半边肩膀。
“吃饭了吗?”
她问。
声音很轻,但在这哗哗的雨声中,却异常清晰。
我没说话,只是把头埋得更深。
她把饭盒放在我面前,打开。
一股熟悉的,猪脚饭的香气,混合着热气,钻进我的鼻孔。
我的胃,不争气地叫了起来。
这声响,像一个响亮的耳光,抽在我的脸上。
我的眼泪,又一次不值钱地掉了下来。
混合着脸上的污垢,流进嘴里,又咸又涩。
“吃吧。”
她说。
“趁热。”
我抬起头,看着她。
昏暗的路灯下,她的脸庞显得那么柔和,那么不真实。
我像一具行尸走肉,机械地拿起筷子,开始往嘴里扒饭。
我吃得又快又猛,像一头饿了几个世纪的野兽。
饭菜烫着我的嘴,我的舌头,但我毫不在意。
我只想把这些东西都塞进我空虚的胃里,填满那种无底洞一样的饥饿感。
吃着吃着,我就哭了。
一开始是无声的抽泣,后来变成了嚎啕大哭。
我一边哭,一边吃,眼泪鼻涕混着饭菜,一起吞进肚子里。
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。
只知道,等我停下来的时候,一整盒饭,已经被我吃得干干净净。
她一直蹲在我身边,默默地为我撑着伞,一句话也没说。
等我平静下来,她才开口。
“没地方去吗?”
我点了点头。
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。
她站起身,对我伸出手。
“那,跟我来吧。”
我愣住了。
看着她那只干净、纤细的手,再看看我自己那双黑得像挖过煤、指甲缝里全是泥垢的爪子。
我不敢碰。
我怕弄脏了她。
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,直接抓住了我的手腕。
她的手很凉,但她的力气,却出奇地大。
她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。
“走吧。”
我像一个被牵着线的木偶,跟在她身后。
雨很大,伞很小。
她把大半个伞都罩在了我的头上,自己的衣服湿透了,紧紧贴在身上,勾勒出单薄的轮廓。
我的心,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。
她把我带回了她的住处。
就在餐馆的楼上,一个用木板隔出来的小阁楼。
很小,比我和大强之前住的房间还小。
但很干净,很整洁。
一张单人床,一张小书桌,一个旧衣柜。
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洗衣粉的香味。
“你先洗个澡吧。”她从衣柜里翻出一套男士的衣服,“这是我爸的,他偶尔过来会穿,你应该能穿。”
她把我推进狭小的卫生间,关上了门。
热水从花洒里喷出来,冲刷着我身上的污垢。
也像是在冲刷我这些天所承受的耻辱和绝望。
我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人。
眼窝深陷,颧骨高耸,头发像一蓬乱草。
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。
陈丰,你他妈就是个废物!是个蠢货!
我洗了很久。
久到我感觉自己脱了一层皮。
换上那身干净的衣服,虽然有些宽大,但那种干燥、清爽的感觉,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又活过来了。
我走出卫生间,她已经帮我把床铺好了。
她自己,则在地上打了个地铺。
“你睡床吧,你……需要好好休息。”
“不行!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,“我怎么能睡你的床?我睡地上!”
她看了我一眼,眼神很平静。
“你再不躺下,我就把你赶出去。”
我一下子就蔫了。
我有什么资格跟她讨价-还价?
我像个犯人一样,乖乖地躺在了她的床上。
床单上,有和她身上一样的,淡淡的洗衣粉香味。
很安神。
我躺在床上,睁着眼睛,看着天花板。
阁楼的窗户没有关严,雨声和风声传进来。
我能听到她躺在地铺上,翻身的细微声音。
我们之间,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,却像是隔着一个世界。
“为什么?”
我终于还是问出了口。
“为什么帮我?”
黑暗中,我听到她轻轻地叹了口气。
“我刚来深圳的时候,钱包被偷了。”
她的声音很轻,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。
“身上一分钱都没有,饿了两天,就晕倒在了路边。”
“是一个扫地的大叔,给了我一个馒头,还给了我二十块钱,让我去找份工作。”
“他说,出门在外,谁都有个难处。”
我沉默了。
原来,我们都是被生活狠狠揍过的人。
“你……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吗?”
“你想说的时候,自然会说。”
她说。
那一晚,是我来到深圳之后,睡得最安稳的一觉。
没有噩梦,没有惊醒。
第二天,我醒来的时候,她已经去店里帮忙了。
桌上放着一份早餐,两个馒头,一碗白粥,还有一小碟咸菜。
旁边压着一张纸条,字迹很娟秀:
“吃了饭,就把自己收拾干净。不管发生什么,人,得活得像个人样。”
我看着那张纸条,眼眶又热了。
我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餐,然后开始打扫这个小小的阁楼。
我把地拖得能照出人影,把窗户擦得锃亮,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。
我只有通过这种方式,才能让自己觉得,我不是一个纯粹的废物,一个白吃白喝的寄生虫。
晚上,她回来了。
看到焕然一新的房间,她愣了一下,然后对我笑了笑。
那是她第一次对我笑。
像阴雨连绵的天空,突然裂开了一道缝,透出了一缕阳光。
“手艺不错。”
她把一份打包的饭菜放在桌上。
依然是猪脚饭。
“以后,你就负责打扫卫生,我负责管你饭。”她说。
我点了点头,没说话。
我知道,这是她在维护我那点可怜的自尊。
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。
白天,她去店里帮忙。
我就留在阁楼里,看书,或者帮她洗洗衣服,做点杂活。
她有很多书,大多是些文学名著,《红与黑》、《简爱》、《呼啸山庄》。
我以前觉得看这些东西是浪费时间,现在,却成了我唯一的精神寄托。
晚上,我们一起吃饭。
我们聊得不多,但那种沉默,并不尴尬。
我渐渐地,把我的故事,一点一点地,拼凑着告诉了她。
从我如何带着全家的希望来到深圳,到如何和王大强一起打拼,再到最后,如何被骗得一无所有。
我讲得很平静,仿佛在说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。
但每讲一个字,我的心,都像被刀割一样。
她一直安静地听着,不插话,不评价。
等我全部讲完,她才轻轻地说了一句:
“钱没了,可以再赚。”
“人要是没了心气,就真的什么都没了。”
我看着她,她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,像两潭深水。
我突然觉得,这个比我小两岁的女孩,比我活得通透多了。
有一天,她店里送货的自行车坏了。
我摆弄了半天,竟然给修好了。
我从小就喜欢捣鼓这些机械玩意儿,手艺还没丢。
她爸妈看到,挺惊讶。
“小伙子,可以啊!”她爸拍着我的肩膀说。
从那天起,我就开始帮店里干点活。
修修桌椅板凳,通通下水道,有时候忙不过来,也帮忙送送外卖。
我不要工钱。
能有一口饭吃,有一个地方住,我已经感激不尽。
我开始慢慢地,重新接触这个社会。
虽然只是在餐馆和周围几栋楼之间穿梭,但对我来说,已经是走出那个黑暗洞穴的一大步。
我不再害怕别人的目光。
我把头发剪短了,胡子也刮干净了。
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。
就像小薇说的,人,得活得像个人样。
我开始琢磨着,怎么把欠下的钱还上。
五万块。
像一座大山,压在我的心头。
光靠在餐馆打杂,猴年马月才能还清。
我必须得想办法。
我发现,华强北的电子市场,经过那一轮野蛮生长和洗牌后,开始慢慢走向正规。
以前那种靠信息差,倒买倒卖就能赚大钱的时代,快要过去了。
未来的机会,在技术。
在维修。
那时候,大哥大、随身听、游戏机,都是精贵玩意儿,坏了,没人舍得扔。
但会修的人,很少。
我动了心思。
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小薇。
“我想学修家电,修电子产品。”
“你觉得行吗?”我有些忐忑。
她想了想,说:“我觉得行。”
“你手巧,又肯钻研。”
“只要是靠手艺吃饭,就饿不死。”
她的肯定,给了我巨大的勇气。
我开始行动起来。
我把我身上那件唯一值钱的,大强送我的“名牌”夹克,卖了五十块钱。
用这五十块,我买了一堆旧的电子元器件,一本《无线电基础》,还有一套最便宜的焊接工具。
阁楼,成了我的实验室。
我白天帮店里干活,晚上就通宵达旦地研究那些电路板。
那段时间,我像着了魔一样。
吃饭在想,走路在想,睡觉的时候,梦里都是各种电阻、电容。
小薇没有打扰我。
她只是每天晚上,会给我多留一盏灯,多准备一份夜宵。
有时候我研究到半夜,一抬头,会发现她还没睡,就坐在不远处,安安静静地看书。
她不说话,但她的陪伴,是我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。
终于,我修好了第一台收音机。
当那台破旧的红灯牌收音机里,传出“东方风来满眼春”的歌声时,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。
我拿着收音机,像个献宝的孩子,冲到小薇面前。
“我修好了!小薇!我修好了!”
她看着我满是油污的手,和那双因为熬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,笑了。
“我就知道,你行的。”
那一天,我在餐馆门口,挂出了一块小木牌。
上面用红漆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:
专业维修 收音机、随身听、电视机。
一开始,没人理我。
大家都觉得我是个骗子。
直到有一天,隔壁发廊老板的进口吹风机坏了,拿过来让我试试。
那是个日本货,他找了好几个地方都说修不了。
我研究了整整一个下午,最后发现是一个小小的保险丝烧了。
我用一根铜丝代替,吹风机“嗡”的一声,又开始欢快地工作了。
老板高兴坏了,硬塞给我二十块钱。
这是我靠自己的手艺,堂堂正正赚回来的第一笔钱。
虽然不多,但意义非凡。
从那以后,我的“生意”渐渐好了起来。
街坊邻居的各种小家电坏了,都来找我。
我不但修得好,而且收费公道。
有时候遇到一些小毛病,我甚至不收钱。
我的名气,就在这片小小的城中村里,慢慢传开了。
我攒下的钱,越来越多。
从几十,到几百,再到几千。
每攒下一笔钱,我就把它工工整整地记在一个小本子上。
我知道,我离还清债务,又近了一步。
我和小薇之间的关系,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。
我们不再仅仅是房东和租客,施舍者和被施舍者。
我们更像是……战友。
一起对抗着生活的艰难。
有一天晚上,我修完一个录像机,已经快凌晨两点了。
我看到她还在等我,趴在桌上睡着了,身上只盖了一件薄薄的外套。
我走过去,把我的外套,轻轻地披在她身上。
她动了一下,醒了。
她睡眼惺忪地看着我,问:“修完了?”
“嗯。”
“快睡吧,明天还要早起。”
她说着,就要起身回地铺。
我鬼使神使地,抓住了她的手。
“小薇。”
我的心脏,跳得像擂鼓。
“嗯?”
“以后……别睡地上了。”
我说。
“地上凉。”
她的脸,在昏暗的灯光下,一下子就红了。
红到了耳根。
她没有抽回手,只是低着头,轻轻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那一晚,我把我的地铺,铺在了床边。
我们离得很近。
近到我能闻到她头发上的洗发水香味。
近到我能听到她轻微的、有些急促的呼吸声。
我的心,前所未有的平静,又前所未有的激荡。
我知道,有些东西,不一样了。
1994年的春节,我没有回家。
我没脸回。
除夕夜,小薇的爸妈回潮汕老家了。
小小的阁楼里,只剩下我们两个人。
她做了一桌子菜。
她说,这是她第一次做年夜饭。
我们俩,就着一瓶啤酒,吃着这顿特殊的年夜饭。
电视里,是春节联欢晚会,赵丽蓉和巩汉林的小品逗得人哈哈大笑。
可我笑着笑着,眼泪就下来了。
“想家了?”她问。
我点了点头。
“等把钱还清了,就回去,堂堂正正地回去。”我说。
她给我夹了一块鸡肉。
“会的。”她说,“一定会的。”
那天晚上,我们聊了很多。
聊她的家乡,聊我的过去,聊那些看似遥不可及的未来。
零点的钟声敲响时,窗外响起了零星的鞭炮声。
她突然对我说:“陈丰,新年快乐。”
“新年快乐,小薇。”
我看着她,在烟火的映衬下,她的眼睛亮得惊人。
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。
我凑过去,吻了她。
她的嘴唇很软,带着一丝啤酒的微甜。
她一开始很僵硬,但很快,就笨拙地回应我。
那个吻,很长,很深。
像是要把我们所有的委屈、孤独、和对未来的期盼,都融化在里面。
过完年,我把攒下的一万块钱,寄给了第一个债主。
我在信里说,剩下的钱,我一定会尽快还上。
我的维修摊,生意越来越好。
我不再满足于修修补补。
我开始尝试着自己组装。
我从华强北买来各种零件,自己画电路图,自己焊接。
我组装出了第一台功放。
音质虽然比不上进口货,但价格只有它们的三分之一。
没想到,一经推出,竟然卖得异常火爆。
很多人买不起昂贵的音响,我的“山寨”功放,正好满足了他们的需求。
我看到了新的商机。
我跟小薇商量,我想租一个正式的铺面,不再是街边的小摊。
我想成立一个自己的小作坊。
小薇二话没说,拿出了她所有的积蓄。
一个布包,打开来,是五千三百二十七块五毛。
“这是我这几年所有的钱,你都拿去。”
我看着她,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我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丧家之犬,何德何能,能得到这样一个女孩如此毫无保留的信任?
我握着她的手,说:“小薇,等我。”
“等我赚了钱,我一定娶你。”
她红着脸,点了点头。
我用这笔钱,加上我自己的积蓄,在华强北一个不起眼的角落,租下了一个小铺面。
我给它取名“丰薇电子”。
我既是老板,也是唯一的工人。
白天,我在铺面里组装功放,维修电器。
晚上,小薇下班后,就会过来帮我打扫卫生,整理账目。
那段日子很苦,但我甘之如饴。
因为我的身边,有她。
我的心里,有光。
一年后,我还清了所有的债务。
当我把最后一笔钱寄出去的时候,我跑到天台上,对着深圳的夜空,大吼了一声。
我终于可以,堂堂正正地回家了。
我带着小薇,回了四川老家。
火车依然是那趟绿皮火车。
但我的心情,已经完全不同。
来的时候,我揣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发财梦。
回去的时候,我牵着一个女孩的手,这个女孩,是我的全世界。
我爸妈看到小薇,喜欢得不得了。
我妈拉着她的手,眼泪就没停过。
她知道,是这个女孩,在我最落魄的时候,把我从深渊里拉了回来。
我在老家待了一个星期。
我给父母买了一台21寸的大彩电,给家里的亲戚朋友,都带了深圳的特产。
我用我的行动告诉他们,我陈丰,又站起来了。
离开老家前,我去了王大强的家。
他家早已人去楼空。
邻居说,他爸妈因为他欠了一屁股债,早就搬走了,不知去向。
我站在他家门口,站了很久。
我心里没有恨了。
只有一声叹息。
如果没有他,我不会来深圳。
如果没有他,我也不会遇到小薇。
人生,就是这么奇妙。
回到深圳,“丰薇电子”已经走上了正轨。
我的“山寨”功放,在珠三角一带小有名气。
我开始招兵买马,扩大生产。
我不再是一个人了。
我有了自己的团队。
1996年,我和小薇结婚了。
没有盛大的婚礼,没有豪华的婚车。
我们只是请了餐馆的王叔王婶,还有我作坊里的几个员工,简单地吃了一顿饭。
我给她戴上戒指的那一刻,她哭了。
我也哭了。
我知道,这一路走来,有多么不容易。
后来,我的事业越做越大。
从最初的“山寨”功放,到后来我们有了自己的品牌,自己的研发团队。
“丰薇电子”成了华强北一个响当当的名字。
我们从农民房,搬进了真正的海景房。
我实现了当年王大强吹过的牛。
只是,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,看着香港的夜景,我身边的人,换了。
有时候,小薇会问我:“你想过王大强现在会是什么样吗?”
我想了想,说:“可能在某个地方,继续他的发财梦吧。”
“也可能,早就被他的梦给吞噬了。”
我不再关心他的下落。
我只知道,是他,让我看清了人性的贪婪和背叛。
也是他,让我遇到了生命中最珍贵的礼物。
2003年,非典。
深圳一片萧条。
有一天,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。
电话那头,是一个虚弱又苍老的声音。
“是……是阿丰吗?”
我愣了一下。
这个声音,既熟悉,又陌生。
“我是王大强。”
我的心,猛地一沉。
十年了。
整整十年了。
他告诉我,他染上了非典,被隔离在医院里,可能不行了。
他说,他当年拿了钱,去了香港,想做更大的生意。
结果被人骗得血本无归,还欠了一屁股高利贷。
这些年,他东躲西藏,过得生不如死。
他说:“阿丰,我对不起你,对不起叔叔阿姨。”
“如果有下辈子,我给你做牛做马。”
电话里,是他压抑不住的咳嗽和喘息。
我沉默了很久。
最后,我说:“好好治病。”
挂了电话,我给医院的账户,打了二十万。
小薇问我:“值得吗?”
我说:“不为他,为我们当年一起吃泡面的日子。”
“也为我这十年的心结,画上一个句号。”
半个月后,医院打来电话。
王大强没挺过去。
他走了。
他留给我一封信。
信里,只有一句话:
阿丰,谢谢你。祝你和小薇,幸福。
我把信烧了。
青烟袅袅,飘向窗外。
我与我的青春,我与那个狂热、迷茫、又充满希望的九十年代,正式做了告别。
我转过身,看到小薇正站在阳光里,对我微笑。
她的眼角,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。
但她的笑容,和十年前那个雨夜一样,是我生命里,最温暖的光。
我走过去,抱住了她。
“老婆,谢谢你。”
谢谢你,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,收留了我。
谢谢你,陪我走过了所有的风风雨雨。
谢谢你,让我成为了今天的我。